钦袖

“……没有肉。”

叶修双眼发直盯着桌上的菜肴，浅黑眸底倒映出世界崩塌的景象。

“肉价涨了……”苏沐橙哼唧唧地敲碗，“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几天了？”他悄声凑过去问苏沐秋。

“……两周多了吧？”苏沐秋迟疑地和他交头接耳。

“我们没谁惹着她了吧？”叶修严肃地蹙紧眉头。

“不好说啊。”苏沐秋歪着脑袋。

“交头接耳什么呢，吃饭！”万恶的饭桌统治者双手叉腰开口了，强权是独圌裁的开始，帝国主义的霸权统治压得人喘不过气，在资本高度集中并垄断的情况下，她，已经掌握了生杀大权，一令之下没有人敢妄言开口。

叶修苦大仇深盯着眼前的饭菜，晚饭已不再是劳作后令人享受的消遣，而变为单纯为了摄取能量而不得已进行的、枯燥的、重复的、机械的工作，是自由意志的沦丧，是身体奴役了思想，使得灵魂被迫承受心灵的疲惫。

内心进行着批判性思维呢，苏沐橙就睨了过来，叶修连忙眼疾手快夹起一片菜：“不过沐橙的手艺可是千金不换的，足以抵得上十斤肉。”

苏沐秋怒而咬牙切齿，这是奸诈的腐败之人，是沦丧了坚持和思想，竟唾弃尊严去率先讨好统治者，像自己这般清正廉明之人，自然是……不甘示弱，他连忙紧接着将菜送入口中：“十斤也太少了，起码值得上一吨！”

苏沐橙被逗乐了，捂嘴噗嗤一笑：“这么说显得我很重似的。”

“绝无此意！”叶修抬起双手双脚试图自证清白，“是苏沐秋，他刻意将重量放大了两百倍，一定在暗讽领导人最近吃冰淇淋太多！”

“靠，冤枉啊，最开始提起重量的分明是他！”苏沐秋拍桌对叶修指指点点，“而且他竟然连你吃冰淇淋的数量都有调查，分明是心怀不轨、策划谋反！”

苏沐橙敲碗：“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是，领导和团结全国各族人民……总之，我们要团结，不能总是对现状心怀不满，也不能栽赃诬陷同胞——吃饭！”

于是筷子戳来戳去，刚才还嫌弃着没肉的两个少年抢起菜来比谁都快，职业级的手速在菜桌上大展风采，一来二去菜盘子很快就空了，米饭被大团大团填入腹中。

 

工作完一整天的少年们可谓是狼吞虎咽，饭很快就被吃完了，今天本该轮到叶修洗碗，结果苏沐秋一在电脑屏幕前坐下，就双眼冒光地大叫：“快快快叶修过来有个急单，三倍报酬！”

叶修望向苏沐橙，她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了碗说：“我来吧。”

他点点头去到桌边，那两台旧设备的老机子经过饭前的折腾还有点发烫，他摸了一把主机的温度，问道：“测速了吗？”

今天是周末，流量较大。这言下之意便是网速还撑得住吗，需不需要移驾嘉世？

苏沐秋的十指飞跃在键盘上，瞬间心领神会，回道：“还行，不用了。”

于是叶修便也安然坐下，开了电脑帮他陪他下本一起给雇主刷级，两人配合默契，刷着越级的本也安然快速取胜，效率极高。

“叶修你看，这个石缝似乎可以卡怪。”副本途中，苏沐秋突然眼前一亮叫道。

叶修转了个视角看了看，果真如此，不由得惊叹：“可以啊，又让你给发现了。”

苏沐秋有些得意洋洋，论发现游戏中的或是BUG或是可以利用的机制来盈利，他也算是深谙此道了。发现了这个之后，刷本效率也一下子提高不少。

不过急单是急，但也工程量浩大，想在几个小时内把等级练上去凭副本次数根本不够，这意味着还要去做流程长且较为枯燥的任务才行。

狭小房间内，键盘的噼啪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苏沐秋白天在叶修带着嘉王朝抢Boss时，他还自己刷了十几个竞技场胜率单，劳累下来现在似乎终于有些撑不住，脑袋早就一栽一栽的了，最后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句“明天继续吧……”就趴在桌子上变得呼吸均匀了起来。

叶修低头望了望旁边的人，手上动作停了半拍，默默端详起他眼睑的黑眼圈。

苏沐秋本来熬夜能力也很强，凭叶修感觉完全不输于自己，而现在他虽然也很累，但也还能坚持，他想了想，开始怀疑是不是最近换季搞得对方身体有点虚弱。

先是内心嘲讽一千万字后，他又想着没做完的话，明天那个家伙一大早起来肯定着急得饭都顾不上吃就要接着刷，于是也就没有如对方所说的停手，而是先给他挪到床上去披上被子，自己坐了回来接管苏沐秋之前用的电脑，然后让键盘继续噼里啪啦。

时针一点点咔擦咔擦，这又刷完一个任务，叶修也稍感几分困倦，打了个哈欠后悠悠喝了一口茶，就倏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视线。

他对上苏沐橙一脸严肃的神情，对方一板一眼地沉声开口说：“科学发展观的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

“又是政治背诵？要签字吗。”叶修摘下耳机转过身来。

最近苏沐橙的初中政治会考逼近，天天在家里也背那一大长串让叶修和苏沐秋看了一眼就头疼的复习资料，搞得整个屋子充满了社会主义的气息，就连他俩的思想也时不时被什么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代表四个坚持所占据。

“不是。”苏沐橙见叶修阅读理解能力太差，只好乖乖直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是不是差不多该先休息了。”

叶修抬头望了一眼钟，是挺晚了，于是他蹙起眉头：“你快回去做你的作业，做完了早睡。”

苏沐橙嘟着嘴，默默哦了一声，转头离去之前还不忘郑重扔下一句：“毛主席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对不起，我没文化——”叶修拖长音调回复。

“仍未被解放的可悲无产阶级，还一直是被万恶资本主义所剥削的劳动力，看来我国的马克思主义进行得不够彻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仍需要探索。”苏沐橙感叹道。

叶修无奈地笑了笑，端起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绿茶轻抿一口。

刷本、任务、野图……坚持、再坚持着，叶修在长时间工作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高水平发挥和清醒的头脑，最终以惊人的效率在深夜一点半刷完了单。

长呼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将剩余的绿茶一饮而尽，摇晃着身子踉跄离开电脑桌。

他是真累了，虽说按时间对他来说不算特别晚，但长时间高效率工作确实夺去所有精力，几乎是走到床边就头一栽倒在苏沐秋旁边，随后瞬间以极其不堪的姿态沉入梦乡。

呼——呼呼——

房间内很快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是深夜，连绵不绝的雨点拍打在窗边，H市星星点点的霓虹跃动于夜幕，三更天的冷光裹挟着丝丝凉意，透过半开的天窗淡淡斜射而入。

苏沐秋的眼睛在深夜两点半准时睁开，仿佛有闹钟定时般精准。

然而并没有，这里万籁俱寂，而他就这样准时准点自行醒来，让人难以想象是经过怎样养成的习惯和坚持，并且不管不顾挣脱梦境的毅力。

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动作很轻，完全没有吵到身边呼呼睡觉的人。他小心翼翼走出卧室，悄无声息掩上卧室的门，一套操作极其熟练自若。

稍许轻松一口气，他释放了紧绷的姿态，却依旧保持警惕地小心翼翼压低声响前进，走到门边换好了鞋，正打算拿上包时，却突然听到厨房传来两下不明声响。

尽管那声响也很低、似乎是在压抑中出现的，在这万物都修生养息的夜晚依旧被苏沐秋的双耳敏锐捕捉到了，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望了过去。

莫非家里进贼了？正疑惑着，厨房门却不偏不倚在此时打开了。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有猛地抓紧手中的包带，想着紧急时候甩打过去。

然后贼走了出来，苏沐秋定睛一看，贼长得分外眼熟，和自己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六十，似乎还是个女孩子，身高看起来像是初中生……

……额。

一兄一妹，就这样尴尬地在自家小客厅、在本该全员都沉眠的时间、在几乎看不清对方面孔的暗色下，巧妙地……偶遇了？

他们就这样隔着几米的空气，默默无言相望了好几秒钟，似是有无声的电弧在空气中划开火光。

苏沐橙率先打破沉寂，以迷茫与迟疑并存的语气开口：“……哥你这么晚起来干嘛呢，看样子还……打算出门？”

“我……”苏沐秋在内心纠结了半天，还是挠着头支支吾吾对表示担心的妹妹如实相告了，“这不，那啥，就是……叶修生日快到了嘛，我就随便……打点材料做个银武送他。”

“……哦。”苏沐橙很快明白过来，这俩人天天白天一起接单一起下本一起抢Boss的，不管是角色和人都没分开过，想准备个惊喜点的礼物，可不得半夜偷偷起来刷吗。

“去嘉世？”她看了看还被自家哥哥紧紧攥住的包带，又补充问道。

“对，在这儿动静太大了。”苏沐秋松开了手抓了抓侧颊，又迅速板起脸一脸正经样望向苏沐橙，仿佛这样理直气壮就能掩盖被同时抓包的事实一般，“你呢，这么晚不睡觉干嘛呢？”

“我……”苏沐橙咬着下唇挠起头，微微红着脸歪头挪开视线轻声开口，“这不……叶修生日快到了嘛，他以前应该年年都有生日蛋糕吃，我也想试着给他做个蛋糕，正练习打奶油呢……”

双方又是一阵相视无言，气氛顿时再次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来的尴尬将空气都凝固。

半晌，苏沐秋才打破僵局挑眉问道：“你这几天晚上都在倒腾这个？”

想着本就学习辛苦的妹妹还天天熬夜，他不由得有些气结，有心以哥哥姿态训斥几句，但因自己也同时暴露了，一下子就没了立场说别人，只能兀自更加郁闷去了。

“嗯。”她倒是坦诚起来了，轻轻点点头。

苏沐秋抬头望天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劝停，只皱着眉头告诫：“要做不出来也就算了，你一定要早点睡觉，要是因为那家伙耽误了学习考试，看我怎么收拾他！”

“哥你才是！”苏沐橙毫不迟疑地顶回去，“你这么晚还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记得带上手电筒，远离可疑的人影……就算网吧就在楼下没几步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是是。”苏沐秋看出小姑娘是真心实意担心，就立刻没了脾气，也没敢吐槽什么最可疑的就是你之类的，乖乖连声应下。

见妹妹还是有几分放不下心地蜷缩指尖，他又连忙补充道：“没事，这几天陶哥都习惯我晚上去了，他也吩咐了夜班小哥在门口守着等我呢。”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也再暴露了好几个晚上的忙碌，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不过苏沐橙看起来也并不吃惊，只是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地欣然点了点头。

顿了顿，苏沐秋指指大门：“那我走了。”

“嗯。”苏沐橙点点头，“我也继续。”

“祝你好运。”他说，“千万别太晚。”

“你也是。”她回道，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他坚定地嗯了一声，眼中闪过社会主义的光芒，于是两人轻轻碰拳后背身而行。

苏沐橙蹑手蹑脚回到了厨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拉上门，听它发出发出清浅的咯吱咿呀声，拖长了在空气的隔绝中衰减消失。

苏沐秋又是一通熟练的操作，防盗门的把手不能从外面按下去，直接关上响声又太大，于是他出门后在关门前捅入钥匙轻轻转动，确认门栓退了回去才把门轻轻扣上，再锁上。

然后夜晚的房间重新回归于沉寂。

就像是一个寻常夜晚，三人都在深夜安睡、而什么都没发生那样。

是和平又寂静的夜晚。

 

叶修醒了。

哦，他可不是故意醒的，刚才倒头就睡那股劲可是童叟无欺，真是想一睡睡整个夏天的程度。

然而正是因为入夏了，有只蚊子好死不死一直在他耳边盘旋，你说它要是吸血就罢了，叶修已经摊开身子任杀任剐了，可它偏要不厌其烦在他耳边盘旋着嗡嗡嗡嗡嗡……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爬了起来，一摸身边有点空。

他就这样坐在那，对着空了一半的床愣了半晌，然后觉得该去买点蚊香。

有深夜习惯性放低音量却不甚在意力求完美地，伴随着咯吱响声他推开了门，悠步走到门廊前，于是他在门口发现了一双摆得整整齐齐的拖鞋，笔直面对着大门的方向，在深沉夜色的暗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歪着脑袋端详了那只拖鞋一会，忽地一阵冷风吹来，他抬起头看向了半开一条缝的厨房门，诡谲的墨色似乎是诱惑的深渊，他不由得轻步靠近，缓缓推开了厨房门。

厨房很小，一眼就能尽览全局，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里面自然是什么异样都没有，和平时一样的寂静，只能说明苏沐橙洗完碗后忘关紧了而已。

他上前一步，默默看了一眼水池里的碗边沾的残留白色，用指尖轻轻挑起一点。

是奶油。

叶修将那点白送入嘴中。

似乎混合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微酸的淡淡涩味在舌蕾之间跃动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