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袖

“——叮。”
指尖如精灵一般奔跑在琴键，白皙修长又轻快而灵活舞蹈着，摄人心魄地舒展开来。

十六岁是热烈奔放的年纪。
年轻人各自怀揣着一身梦想和野心，奋不顾身地投入一望无际的旅途，他们还未能窥见前方的艰辛和重重困境，却毫无胆怯想要走出父母的保护伞，他们有着最坚实的后盾，以此充满胆量去挑战一切风雨，他们还未完全燃烧，但炽热的火点已在心底点起。

“——铛。”
轻灵琴声自指尖飞扬绽放而出，精准地接连敲击着令美妙乐音攀升而上

十六岁是如花灿烂的年纪。
年轻人沉浸在各自的青春中，与信任的同伴一同前进的过程中互相成长着，向着不同的事情一起发起尝试和挑战，对于什么都怀有诚挚好奇心，已经成型的高挑身材和最美的容貌，在校园中暗生的青涩情愫萌芽了，带着些许酸甜地体会着成长的苦涩。

“——咚。”
接连的音节层层攀升至顶峰，直到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完美的和弦在此刻完成了。

她理了理略有些紧的领口，以优雅姿态从座椅上缓缓站起步出俯身行礼，如潮海般激烈的掌声在一瞬间就一齐涌来，连绵不绝的赞叹声相连奔跑。
人们欢呼雀跃着、人们发自内心表达着，人们赞叹着她那难得的才能、人们期待着她未来的耀眼，她是真正的得天独厚之人，让所有人都带有极大期望。
她的长发被整齐梳好，礼仪和用词都无可指摘地一一回应来自身旁的真心赞美，她的笑容带着甜美和优雅。
她身着红色的艳丽礼服，背脊如峭壁般笔挺地行走着，裙摆旋转的时刻绽开流动的烟火。
她如花般美丽、她如火般热烈。
仿佛是为了特地庆祝她的生日，老天都难得地降下清爽甘霖，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赋都仿佛被神所眷顾的，似乎是享受着完美青春物语的十六岁少女。

如果要问她这十六年以来过得幸福不幸福，她会毫不意外地给予肯定。
出生便拥有高人一档的资源和交际圈、从小就是顶尖的成绩、从未遭受过大的挫折，也有一直支持着她的朋友、也有将她当做小公主对待的父母。
她得到了所有十六岁豆蔻年华少女应有的东西，甚至远超同龄人。

但是……

她将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放到心口，可以精准演奏出美妙琴音的手，和细腻的心，但是它们都像是缺了一部分一样，似乎没有找到它们应有的地方运作般，有什么缺憾着。

“……好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自己十六岁的盛大生日宴会上，礼仪周全巡游于各处极具影响力的贵宾之间，以谁都难以察觉的音调轻声呢喃道。

她的生活是完美的、她的青春是幸福的、她的年华是绝美的。
但她既没有燃烧，也没有绽放。
无论是指尖还是心脏都冰凉一片。


唐书森乐呵乐呵地接过他人递过来的酒喝了下去，眯起眼睛骄傲地看着从台下走下的身影。
“哎，老唐，我当初就说送你女儿去学音乐是对的吧！看她天赋多好啊，小小年纪就能演奏这样高难度的曲子了，再学几年，肯定出落成大师！”
那个帮忙将唐柔安排出国的亲戚很是洋洋自得，拍着他的肩膀这么说着。
唐书森笑着连连应是，饮下一杯一杯酒，没好意思跟人家拆台说他女儿是基本学什么都有天赋都还没遇到学不好的东西，只是在心底暗暗洋洋自得了起来……
十六岁了啊……还真挺快的，想起来还是刚生下来那个一臂长的样子，一转眼都变这么大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啊……
唐柔却是突然走了过来，将耳发撩至耳后轻声开口：“爸，这里闷，我想出去走走。”
“小柔，这可是你的生日，怎么能离开了你呢！”亲戚连忙拉住她。
“没事，你去吧。”唐书森却大挥挥手说道，“别走太远，早点回来啊。”
唐柔点了点头，从侧门走出，换下了鞋在礼服外面披上黑色大外套，便大摇大摆走出去了。
“哎这孩子，真是的，生日宴会是多好的认识朋友的机会啊，我还想把我侄子介绍给她呢，老唐你也是的，怎么那么由着她性子，小孩子不能啥都任她性子……”
似乎是被拂了面子，亲戚有几分气地说道，唐书森只是笑着打呵呵：
“这孩子从小就有主见，我放心，而且我也不觉得她一定要现在就努力结下人脉以后有大出息一类的，能开心就行……”
然而，他在心底却有些孩子气地气呼呼想着。
还好小柔提前就出去了，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打得什么主意啊，这个侄子那个表弟的，才十六岁就开始打我们宝贵女儿的主意了，想都别想！
“你呀，就是太宠女儿了，孩子太骄纵了真不行，听说老顾他们家孩子，天天沉迷打游戏，年纪轻轻的跟家里吵翻，说什么想去打游戏赚钱，那以后说出去得多丢人啊！”
唐书森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只怕唐柔还真看不上游戏呢，嫌太简单了。
“你别不放心上，这几年这种还挺多，叶家大儿子好几年前的那个离家出走，我听人说也是打游戏去了，还真是败家子啊，都是这宣传和那些不务正业的家伙搞的，满大街都是海报，一个游戏还出什么比赛啊联盟什么的，这不是毒害人吗，有多少孩子得这么走上歪路啊……”
亲戚还在不间断絮絮叨叨，然而唐书森已经无心听了。

时不时滴滴答答的小雨并不扰事，却是冲刷了近日以来的炎热。
唐柔走过的网吧面前贴着一大排巨型海报，彩印图案在嘈杂大街上特别出挑，饶是一般从来不关心游戏的她也停步看了看。
这游戏叫荣耀，这几年火得出奇，就连唐柔的交际圈也有不少人玩，她曾围观过朋友打几盘，只是看着就感觉大概知道是怎么打的，按照规律不断按键盘和鼠标就行了，对于学琴的人应该没什么难度。
她走过一张张海报，基本看出来了前面是虚拟角色形象，后面跟的是真人的脸，前后相应的设计还挺精致的。
唐柔也对设计略有了解，一个游戏的海报也做得这么好，看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她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沿着网吧外墙一一走过，视线扫过一张又一张的名字。
唐三打、气冲云水、索克萨尔、百花缭乱、落花狼藉、扫地焚香、大漠孤烟……
最终，她的脚步顿立在了最后一幅、也就是网吧大门边的那幅海报。
和其他海报都不一样，这一张没有背后的真人，显得有些平板和突兀，角色形象威风凛凛站在前面，却不如其他角色般绚丽出挑，虽然能感受到装束经过了团队的细心调整，最初那种有些土气的质感还未完全褪去。
然而，细雨中云层悄然拨开一条缝，金色阳光不偏不倚投下一束，正投在那笔直的矛尖。
有些土气、有些朴素，不知道操纵者的真身，却因此才散发着别样的光辉。
她一瞬莫名觉得那闪闪发光的矛尖有些耀眼。
目光下行，角色名：一叶之秋。
唐柔倏然皱起眉头咬唇，这是……这、这是，错别字啊！
然后阳光又快速缩回了云层，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从网吧出来。
“我靠，这游戏也太难了点吧，刚才竞技场我居然被一个人连杀了五次！”
“哎，这游戏就是比较复杂，水平很重要，多练练把手速提上去就好了，我当初还是打了好久才把胜率提上去的。”
“确实很火，现在不玩就落伍了，不过我这种休闲玩家还真不太适合，这游戏得投时间精力才练得好啊！我就随便看看别人比赛就行了，嘉世和霸图什么的我也看过几场……”
“啧，你不知道咱B市自家的战队微草吗，虽然这两赛季没什么大战果，但排名一直稳步提升，听说还招了一批有潜力的新人，下赛季一定……”
絮絮叨叨的两人从身边走过，唐柔微微一挑眉，望向网吧内，透过玻璃看见窗边几个人的面前的屏幕都是相似的游戏界面。
很难……？
鬼使神差地，唐柔仿佛是忘记了自己今天十六岁生日一般，不自觉轻步踏入了网吧。
在门边那台机子的屏幕上似乎是一对一决斗的场景，比赛自动开始的倒数正在计时。
三、二、一……
带着诱惑的气息。

“卧槽，我账号卡没了！”刚才网吧出来的玩家，走到半路的红绿灯中心翻着口袋恐慌地说。
“刚才网吧里忘拔了？愣着干啥快回去找啊，有其他人上机就惨了！”另一个人二话不说拉起他就跑。
两个人气喘吁吁赶回刚才的网吧，视线迅速锁定之前的机子，那里已经有人坐着了。
当玩家一发现屏幕中出现的正是自己的角色时，一下子怒气伴随着不安涌上心头，阔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喂！”
正想讨回账号卡的时候，他却突然愣住了，对手依然是哪个对手，屏幕上却骤然出现了他一直渴望却从未在对方身上讨到的、闪闪发光的荣耀标志，带着金光霸占着屏幕中央，一瞬间光华万千。
他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的回合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局，全胜。
“卧槽，高手啊……”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这时候网吧小妹却是终于找过来了，在屏幕前敲了敲桌面，露出极度不耐的表情：“喂，你没登记吧，快去前台登记，别想不掏钱，监控看着呢。”
说罢，她愣了一下，又双手环胸昂起下巴，以有些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屏幕前的人：“……成年了吗？”
来者只是不声不响地从外套中拿出钱包将十元钱放在桌上，同时干脆利落起身离去。
两个荣耀玩家连忙在背后吆喝了起来：“哎，美女，你哪个区的，加下好友呗！”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转身离去，与网吧的方向背道而驰。

……很难？很复杂？
完全不觉得。
唐柔叹了一口气，将刚才驻步观察了片刻的海报抛至身后。
她所做的很简单。
记忆中朋友在屏幕前做出过的两个动作、身旁有个屏幕上装束相似的人做出的三个动作、似乎在外面的大屏幕上看见过的一个动作，试过之后有两个生效了。
然后她就重复地、快速只重复这两个动作，不断周返着重复，时不时根据观察周身其他人来时不时地加上一些其他，以此就把对方逼到死角，在连连爆发的攻击中让人完全寻不见反击的罅隙。
果然游戏都很简单啊，掌握了规律只要不断累计就行了。
低声叹息着活泼地甩了甩手臂。
她并没有因此失望，相反还获得了少许成就感，因为这只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情。
十六年间一直重复上演着。
唐柔比同龄人缺少的东西，大概正是持久的热情。
但这并不是说她不积极，相反，她拥有极大的挑战心和斗志，不达成目标绝不罢休的意念和韧性。但也正因如此，加上无可比拟的天赋，她下决心做的事便不会失败。
到了最后就一直是成功与胜利的循坏了，这让她觉得索然无味。从来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持久地去做，投入热情去做。她没有所谓的梦想，因为一切来得太轻易了，找不到有挑战性可以拼搏的方向。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这应该是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人生才对。
背后的巨大屏幕中正放着荣耀的广告，比赛的剪辑精彩绝伦上演，一叶之秋挺矛而出勇猛战斗，她呼了一口气便失了兴趣。
尽管难得的飘落小雨，近日升温的余热却还未被完全打压，街上的人穿着从短袖到棉袄应有尽有，而唐柔只是拢了拢她的厚重外套，感受到了几分晚春的燥热。
但是……
“……有点儿冷啊。”
她轻声说道。
仍然缺憾着。

她回到了酒店里的生日会上，在贵宾之间绽放嫣然笑意。
这是属于她的十六年，一帆风水的十六年。
天赋出众独自在海外留学、没有遇到过任何阻碍的优等生，对于父母来说最骄傲的存在，只要继续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下去，她的未来前途也一片光明。
但在音乐修行上愈发精进的她，在两年后却突兀对父亲直言打算放弃，理由仅仅是“不想学了”。
然后并不清楚该做什么的她开始回国旅游，一路走过大江南北。
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连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地潜意识里期望着什么，但她并不知道现方向，只是带着随性和对未来的无顾虑一路畅游。
之后的某天，她走入了H市的一家网吧
浑浑噩噩而平淡持续着的生活中，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她将邂逅属于她的机遇。
有一天她将不遗余力、有一天她将锋芒毕露。
只要她挑战了那座难以攀登的高山、只要她开始从内心盼望着夺得荣耀。
有一天她将炽热如火。
现在、剩余的事情便只剩等待。
准备好见证她此后的荣耀了吗？